如果诺兰手里有一个盒子的话,他就像一个手艺人,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总很愿意与我们分享他的“新发明”:将电影时间打乱并且重新排序,在他的骨子里延续着古典好莱坞的叙事风格,善于运用高概念电影的悬念创造独特的电影的节奏,他的故事看似高深而玄妙,但正是他擅长的讲故事的方式:将刻印着故事的胶片放置在三到五个轨道上,给每一个轨道设定一个特有的时间规则,依照故事的脉络而进行剪辑,为了呈现的故事更加玄妙而富有层次。诺兰的谜题电影,看似碎片化、重新组解,实际上,我经常幻想一幅场景:在某个高层大厦中,西服革履的克里斯托弗·诺兰用PPT为一些资深商业大佬们演说着自己的电影时间。这绝非难事,他的电影时间非常适合做一个精细而美妙的图谱,古典好莱坞的剪辑并不排斥他的高深的叙事风格,诺兰延续着一个叫希区柯克的前辈的做事风格,以独创性的剪辑进行着商业和艺术的博弈,这位导演就像在一个表演着高空行走的魔术家。
从诺兰最近拍摄的《敦刻尔克》的电影,我们看到影迷们分众明确,批评者认为这是一种电影声音的炫耀之旅,没有任何间歇,撤退的场面缺失,部分场景失真;另一个声音则普遍认为这部电影几乎完美展现了战争的写实性,全部为男性演员,几乎无对话,渲染了战时的压抑而沉闷的危险瞬间,气势磅礴,又不失精致。在我眼中,观看这部电影首先要熟悉两件事,一则是真实的敦刻尔克的历史背景;另一则是分解诺兰的创作的时间密码:他的手中拿着一个怀表,这个怀表与常规的略有不同,跑的最快秒针为一周,跑的次慢的分钟为一天,跑的最慢的时针为一小时。当撤退的决定开始的时候,这个钟表就开始跑,三个指针还会出校奇妙的重叠,时针、分针、秒针重叠在一个时刻,首先是秒针和分针出现第一次重合:飞行员被击落的战机与营救的民船第一次在时间上重合;当三者出现终极重合的时刻,士兵被救上民船,已经没有油的战机坚持击落了最后一架德军敌机,这个时刻被完美的凝聚、放大。这个谜题终于被释放,时间轴突然断裂,空气仿佛被抽空似的,沉默的被营救的士兵在火车上焦灼的等待审判,幸运却又焦灼,安静却又迷茫。
首先,我们需要注意到发电机计划实际上一次大撤退,是英法联军的无可奈何的决定,当德军逼近在敦刻尔克夹击军队的时候,他们建立了10英里左右的防护线,故事集中在军队撤离的海岸的一周。这就是大的表针;许多人诟病的地方恰恰是我最喜欢的部分:战争的拍摄简洁、凝练,无数的年轻士兵集聚在港口等待着被救援。他们的敌人并非不可见,而是他们出现的时间、地点无法预知。这些敌人来自空中的战机的扫射和伏击,高速而准确的鱼雷对民船的攻击,陆地上不知何地的瞄准对船练习枪法。这群年轻人刚刚被征军,平均年龄在20岁左右,有些人尚未获得荣耀,却已经身陷囹圄,被恐惧深深的包围着。那么,诺兰从中选择了一个为了保命的组合,两个英国男孩和一个法国男孩,他们没有姓名,没人关心他们的名字;他们被命运牵引着跑来跑去,现在他们被有组织的撤离,他们试图抬着担负伤员的担架跑上舰艇;很快到了夜晚,他们就想爬上民船,但没有空位被拒绝了,没几天,他们又想出一个主意:跑到靠近海岸的一个荒船内躲避,等待着涨潮而到海上,他们太害怕被拒绝,所以先拒绝别人,此时船舱被打满孔,浸水的时候,法国男孩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随后,他们又抓住一次求生的机会,但很快又被击中,他们弃船在飘满石油的海上漂浮着。这就是真实的恐惧,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没有荣光,没有为某种理想的牺牲,此时求生已经变成一种奢望,看不到明天,危机四伏。诺兰并没有选择敦刻尔克正面战争,激烈的巷战的对抗,而是选择逃亡的侧面战争,以白描的手法展现一个逃亡的群像,又从群像中挑选了两三个无名的年轻士兵的命运,这多少有点像海明威的小说,只描写冰山的一角,每个人都可以潜入海底看看真实的战时景象。
在这个时间序列中,如果这个时间有景别的话,这是一个战争的全景;那些简洁的、真实的、求生的故事,就是撤退的本质。有许多观众曾经质疑这次撤退的场面并没有《拯救大兵瑞恩》的场面壮阔,我恰恰不以为然:诺曼底登陆是一场时间的抢夺战,这是胜利的战场;敦刻尔克是失败的撤退战,无数个生命孤立无援,惊慌失措,而他们又恰恰是刚参加战争的经验并不丰富的年轻人。如果你曾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你在战场,你首先关注的是个体,自我生命的营救。不再需要口号,战争的胜利永远是目的,演讲只会是歌颂,现实却永无尽头的狙击和杀戮。有一些评论者曾尖锐的指出,几个人呆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内暴露了诺兰的调度和导演思维的限制,他假设此时船舱中的人保持着沉默。我们不妨试着将《拯救大兵瑞恩》的激烈的战争场面与卡帕在书中描写的大同小异,无数颗子弹穿越而来,但英勇的士兵们依然迎难而上,却抢占沙滩去攻破最艰难的壁垒;与物理常识相悖的是,子弹穿过水一段距离后,是打不死人的。在诺兰的《敦刻尔克》,局促而蔽塞的船只内,士兵们的道德感和求生的欲望彼此在激烈的交战,子弹从一侧打过来是因为没有涨潮,子弹穿过了靠近头部的位置并没有海水;当海水开始涨潮的时候,射击的方向并没有变化,子弹从另一侧的头部位置射击而来是因为船只随着涨潮发生摇摆。此时,涨潮的时间与子弹射击的频率迅速被恐惧淹没,每个人都无法逃生,每个人都渴望着逃生;营救的民船大部分来自夜晚,他们来营救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们”,诺兰对这些煽情的东西似乎不可以着墨,零零散散;换句话说,战时的船只绝大部分是德军停止进攻的短暂时刻利用夜晚来营救的年轻的士兵。诺兰的撤退故事大部分放在白天发生;当几个年轻的士兵登上船的时刻,我们不禁想到还有一些坚持在抗战的年轻人沦为战俘,随即面对着更多的屈辱和死亡,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哀伤和残忍。
第二个时间轴是一天,这是中间的轴线,一个富豪决定带着儿子决定营救士兵们,因为他的儿子刚刚战死,家中的随从被这种人道主义精神感染,希望追随他们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他们的行事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筹备阶段,在海上救援,返回岸上,这是一个24小时的故事。在漫长的漂流阶段,我们可以看到第一个飞行员坠落海上,他们前往迫降的海上救了飞行员;他们一共救了两名飞行员,人在战争中很容易被异化,善与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依然是狭小局促的空间:两个被营救的飞行员的对比,民众与一名飞行员的对比,乐观积极与悲观自私相对比,善良勇敢与自私浅薄相对比:求生的本能可以让我们看到人性的不同侧面,没有对与错,他们都是战争塑造出的性格。这一条白描式的线索最直接、最凌厉的展示救人的过程。在叙事上:得到和失去彼此形成峰值,身陷囹圄让故事跌落谷底,而飞行故事则创作故事的顶峰,胜利和落败彼此交错形成一种叙事节奏。这一条分针很快与时针出现了重合,他们营救了落水的飞行员,我们很快看到在时针最为详尽的展示,他们在飞行中如何击中对方、如何被击中迫降的艰险求生时刻,这两个时间的奇妙碰撞,我们仿佛打开显微镜得以看到更多无法设身处地的危机时刻,如临其境,逼真、客观、真实。
走的最慢的一条时间轴是秒针,这是一个小时内的故事。诺兰选择了飞行员这个角色,油表又开始在小空间内倒计时,他细致入微的讲述了飞行员在空中作战的各种角度,俯视大海、追逐敌机、瞄准敌机的不同的战时时刻,我们从而获得了一个飞行员的主观视角,或者不同的角度看这些等待着回家的年轻人,这个时间按照逻辑上是行走的最为缓慢的,这个也是较为舒缓而激烈的,他调和着不同的节奏,他们缓慢地获得主动性的胜利感。我们看到汤姆·哈迪行驶着倒计时的战机在空中缓慢的追击,观众得以从紧张的受困的情绪中短暂的逃脱,而获得一种新视野,体会那种英勇无敌又狡黠多变的军事智慧。这是我们最难获得的一种视角,从侧面暗示了逃跑的可能性:这是无数的牺牲换来最后的撤离。从这里看,我个人比较欣赏诺兰对历史的看法,不加以主观性,只是做一个简洁的回溯;不得不说,影片的结尾部分飞行员的自由降落,烧毁战机充满着英雄主义的意识形态:这种不屈服的抗争让人振奋,这可能是植入好莱坞电影意识形态的最佳方式。
这里面的时间是按照我们的时间逻辑顺序讲述的,不得不再次强调这个钟表的规则转速却恰恰相反,以小时的转速最慢,一天的转速稍快,一周的转速最快。一旦解码这个逻辑后,我们似乎看到三条规定,飞行员的飞行和民船的营救作为两条复线,主线为几个年轻士兵的逃亡之旅。《敦刻尔克》创造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白描式的历史讲述方式,他将战争作为一个横切面去描绘站时的氛围和情绪,他没有采用宏大叙事,而是利用“特写”的方式去展示战争的一小部分,喧杂而无序的沙滩、窄小而幽暗的船舱、密闭而安静的战机仓,这些特写让我们仿佛在看一张张定格的历史相片,那些曾经为战争而奔命的年轻人们,大多数人在后面的激烈战争中并没有回家,而是迎来了更加尖锐而复杂的战役:“我们将战斗到底。我们将在法国作战,我们将在海洋中作战,我们将以越来越大的信心和越来越强的力量在空中作战,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保卫本土,我们将在海滩作战,我们将在敌人的登陆点作战,我们将在田野和街头作战,我们将在山区作战。我们绝不投降,即使我们这个岛屿或这个岛屿的大部分被征服并陷于饥饿之中——我从来不相信会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在海外的帝国臣民,在英国舰队的武装和保护下也会继续战斗,直到新世界在上帝认为适当的时候,拿出它所有一切的力量来拯救和解放这个旧世界。”当那个年轻的无名士兵念着报纸上这篇丘吉尔演讲的时候,故事戛然而止,简洁有力,他们又幸运,又哀伤,焦灼又无望,或许说,这就是人类曾经经历过的真实的历史,叙事的时间远没有停止,但我们却远看不到未来的终点。